
發生創傷後,人們會以截然不同的神經系統來體驗世界,對危險與安全的感知都已改變。若試圖幫助神經覺受損的人,最大的挑戰是找到方法去重新設定他們的生理機能,阻止他們的生存機制攻擊自己,意思就是幫助他們以適當的方式回應危險。
文:貝塞爾・范德寇醫生(Bessel van der Kolk, MD)
安全感的三個層次
發生創傷後,人們會以截然不同的神經系統來體驗世界,對危險與安全的感知都已改變。伯格斯創造了「神經覺」一詞來描述人類評估周遭環境危險或安全的能力。若要試圖幫助神經覺受損的人,最大的挑戰是找到方法去重新設定他們的生理機能,阻止他們的生存機制攻擊自己,意思就是幫助他們以適當的方式回應危險,更重要的是,恢復他們感受安全、放鬆和真實互惠關係的能力。
我曾經深入訪談並治療六名空難倖存者,有兩人表示自己在意外發生時失去了意識,雖然身體沒有受傷,精神卻崩潰了。另外兩人陷入恐慌,不停發狂,直到治療進行了一段時間才較為平靜。最後兩人則保持冷靜與機智,在事故中也協助其他乘客逃離燃燒的飛機殘骸。我發現強暴、車禍和酷刑的倖存者也有類似的一連串反應,前一章提到的史登和烏妲共同經歷高速公路大車禍,但再次經驗創傷時的反應卻是天差地別。專注、崩潰,或混亂,是什麼原因造就這樣程度差異極大的創傷反應光譜呢?
伯格斯的理論提供一種解釋:自主神經系統調節三種基本的生理狀態,不同的安全程度決定了哪種生理狀態會在特定的時間點被激發。當我們感到威脅時會本能地訴諸第一個層次,就是社會連結,向身邊的人尋求幫助、支持和安慰。如果沒有人伸出援手,或是我們處於緊迫的危險,生物體就會轉而採取比較原始的生存方式:戰或逃,於是我們擊退攻擊者或逃到安全的地方。但如果這個策略失敗了,我們無法脫身,被壓制或困住,就會關閉自己的功能,並將能量耗損減到最低來保護自己,這時人們就處在僵呆或崩潰的狀態。
這就是多元迷走神經的作用,也因為這是了解人類如何處理創傷的關鍵,所以我要先簡短地描述一下這個解剖結構。負責社會連結系統的神經發端於腦幹的調節中心,主要是迷走神經,也稱為第十對腦神經,以及附近一組負責啟動臉部、喉嚨、中耳和喉頭肌肉的神經。當腹側迷走神經主管一切時,我們看到別人對我們微笑也會笑著回應,對同意的事情會點頭表示認同,聽到朋友訴說不幸遭遇會皺眉。腹側迷走神經也會傳遞訊號給心臟和肺臟,讓我們減緩心跳以及增加呼吸深度,產生平靜放鬆、專注和愉悅的感受。

我們的安全或社會連結受到威脅時,會促使腹側迷走神經支配的部位產生變化。發生煩惱、痛苦的事情時,我們的臉部表情和聲調會自動傳遞出苦惱的訊號,這些改變就是示意別人前來援助。而如果我們的呼救沒有得到回應,威脅繼續升高,古老的邊緣系統便加入戰局,交感神經系統接手主導,動員肌肉、心臟和肺臟展開作戰或逃跑行動。我們的聲音變得急促、音調變高,心跳加速。此時現場若有狗,牠會嗅到我們汗腺活化的氣味,因而焦躁地發出低吼。
最後,當我們根本無處可逃,毫無方法阻擋危險,就會啟動終極的緊急系統:背側迷走神經,這個系統延伸到橫膈膜以下的胃、腎和腸,大幅降低全身的新陳代謝,使心率驟減(你可能會覺得心「往下一沈」),我們會感到無法呼吸,腸胃也停止蠕動或排空(確實是「嚇得屁滾尿流」),這就是我們解離、崩潰與僵呆的狀態。

「戰或逃」對上崩潰
史登和烏妲的腦部掃瞄顯示,創傷不僅表現為戰或逃,也表現為麻木和抽離現實。每種反應都涉及不同層次的腦部活動:哺乳類腦的戰或逃系統帶來保護,使我們不至於當機;爬蟲類腦則產生崩潰反應。你可以在大型寵物店看到這兩種系統的差別,小貓、小狗和老鼠不停地到處玩耍,累了就互相偎依、擠成一團休息。相反的,蛇和蜥蝪則毫無動靜地待在籠子一角,對周遭環境沒有反應。爬蟲類腦產生的靜止狀態就是許多長期心理創傷者的特徵,反之,剛經歷過創傷的倖存者則顯得驚恐又嚇人,那是哺乳類腦引發的恐慌和激動所造成。

幾乎每個人都知道戰或逃的一種典型反應:公路暴力,感覺就像是突如其來的威脅引發了行動或攻擊的強烈衝動。危險切斷了我們的社會連結系統,削弱我們回應人類聲音的能力,並讓我們對嚇人的聲音變得更敏感,許多人寧可選擇恐慌與激動,而不願陷入相反狀況,也就是完全封閉自己,如行屍走肉。展開戰或逃模式至少讓人覺得有力量,正因如此,許多受虐者或受創者只有在面對真實危險時才會感覺自己真正活著,在比較複雜但客觀而言較安全的情境下(例如慶生會或家庭聚餐)卻變得麻木。
如果作戰或逃跑都無法處理威脅,我們就會採取最後手段:活化爬蟲類腦,即終極緊急系統,這個系統在我們身體無法動作時最可能上場,例如被攻擊者壓制住,或是幼童無法逃離恐怖的照顧者。崩潰和抽離現實都是由背側迷走神經控制,這是副交感神經系統在演化過程中比較古老的部分,與消化道症狀有關,包括腹瀉及嘔吐。它還會讓心跳慢下來,使呼吸變淺。一旦這個系統接管全身,別人和自己就不再重要,意識會關閉起來,甚至可能不再注意肉體上的痛苦。
人如何成為人
在伯格斯偉大的理論中,哺乳類動物演化出腹側迷走神經來支持日趨複雜的社會生活。包含人類在內的所有哺乳類動物都是群聚的,如此才能交配、養育後代、抵禦共同敵人、合力狩獵和覓食。腹側迷走神經愈能有效率地協調交感以及副交感神經系統的交互作用,個體的生理狀態就愈能與團體的其他成員協調一致。
從這個角度來思考腹側迷走神經,可以理解父母親為何天生就會幫助孩子自我調節。初生嬰兒不太與人互動,大部分時間在睡覺,肚子餓或尿布濕了才會醒過來,被餵飽後可能會花一點時間四處張望,大驚小怪一番,或是盯著某個東西看,但很快又會依照自己的內在節律入睡。剛出生的嬰兒幾乎完全受交感與副交感神經系統的交替更迭所控制,此時爬蟲類腦是主角。
但我們日復一日對小寶寶輕聲低語、微笑示愛、發出各種聲音逗弄,也刺激了發育中的腹側迷走神經,這些互動使小寶寶的情緒喚起系統能與周遭環境同步。腹側迷走神經控制由喉頭發出的吸吮、吞嚥、臉部表情和聲音,小寶寶的這些功能受到刺激時,會有愉悅和安全的感覺,這有助於形成未來所有社會行為的基礎。正如很久以前我的好朋友愛德華.特羅尼克所言,大腦是文化器官,經驗會形塑大腦。
透過腹側迷走神經跟其他人協調一致極其值得。這始於媽媽與寶寶之間的感應遊戲,之後則是精采籃球賽的節奏、探戈舞步的同步動作,或是合唱、爵士樂或室內樂演奏的協調樂聲,這些都會助長深刻的愉悅和連結感。
創傷,就是發生在腹側迷走神經喪失功能的時刻:當你為生命苦苦哀求,但加害者卻無視你的乞求;當年幼的你驚恐地躺在床上,聽見媽媽被男友毆打時的慘叫;當你目睹好友被壓在巨大金屬板底心理創傷的根源,發生這類情形時,背側迷走神經很可能會接手主導,使你心跳減慢、呼吸變淺,你會變得像僵屍一樣,失去跟自己和周遭環境的接觸,你會解離、昏厥和崩潰。
作者:貝塞爾・范德寇醫生(Bessel van der Kolk, MD )
譯者:劉思潔
我們會如何描述受到創傷的人,「神經過敏」「想不開」「自怨自艾」「沉迷往事」?彷彿只要學會正向思考、彷彿只要有意志及勇氣、彷彿有了愛及陪伴,人就應該要能戰勝創傷,而被困在創傷中的人,若不是性格太軟弱,就是意在博取同情。然而,創傷後壓力症(PTSD)不但存在,而且還是一連串真實的生理變化,不受理性及意志控制。創傷會刻在我們的大腦迴路上、警報系統裡、身體感覺中,身心俱裂的那一刻結束了,卻在記憶和神經系統中不受控制地反覆播放,不但壓垮我們正常生活的能力,更撕裂我們對於外界以及自己的信任。事實是,把受創者困在受苦深淵的,不僅是創傷本身,還有人類演化出來原本應用來自保的種種本能、防衛機制。
本身作者貝塞爾・范德寇為精神科醫生,也是研究創傷的先驅。他結合了最近幾十年心理創傷領域的驚人進展及三十多年治療創傷患者的臨床經驗,提出對於創傷的全新理解。我們得以從神經科學的角度,看清創傷是如何重塑我們的大腦——正常的記憶處理歷程因過大的威脅而崩解,時間凍結了,危險彷彿永遠不會結束。於是杏仁核隨時發出警報,壓力荷爾蒙因而大量分泌,睡眠節奏、免疫系統不停受到衝擊。即使受創者想要擺脫創傷向前走,努力忽略排山倒海的情緒,但腦中負責保命的部分,卻日復一日拖著身體回到千瘡百孔的過去。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文章來源:The News Lens